来源:潮新闻客户端 时间:2023-08-21 16:20:49
潮新闻客户端 叶抒
【资料图】
阳光明媚,与老妻皆幺女去西湖放飞,至西泠桥畔,石桥如弓,垂柳斜披,孤山之巅的树影在湖水中摇弋。我掏出手机,“咔嚓——”“咔嚓——”拍了几张,翻看,张张皆平淡无味,不禁喟然长叹。
对于摄影,我不过是个菜鸟,但苏小小绝对是个高手。
“苏小小是摄影高手?”众人大为不解。
不错,苏小小确是摄影高手!我说的不是具像,而是象征。
摄影无非是取舍,选取美的、善的、带给人愉悦的,舍去丑的、恶的、令人生厌的。
人生不也如摄影吗?人们不都是千方百计舍弃后者,选取前者吗?
西泠桥位于白堤西侧。
据云,早先此处无桥,靠小船摆渡,山麓下住着八九户渔民,是极其幽僻的地方。
西泠桥何时建成,没有确切的文献记载,最迟南宋时已建桥,宋周密《武林旧事·湖山胜概》:“西陵桥,又名西林桥,又名西泠。”
民国十年(1921)筑环湖公路时,桥面改石级为平坡,与今天所见差异不大。桥长9.3米,宽8.5米,单孔净跨7.4米,侧墙及基础均为浆砌条石。
西泠桥西侧有慕才亭,亭下为南朝名妓苏小小之墓。
苏小小的故事,最早出现于南朝陈徐陵编选的《玉台新咏》,该书是一部自汉魏至南朝的诗歌集,其中有《钱塘苏小歌》:“妾乘油壁车,郎骑青骢马。何处结同心,西陵松柏下。”歌中的苏小小以“妾”自称,与“郎”邂逅、定情,“结同心”。
徐陵之后,苏小小沉寂了约两百年,至中唐重回文人视线。
最早将苏小小定性为歌妓的是白居易。长庆二年(822),白居易出任杭州刺史,他在《余杭形胜》“教妓楼新道姓苏”一句后自注:“苏小小本钱塘妓人也”。
至宋,张耒《柯山集》中的苏小小有了故事情节:司马槱昼寐,恍惚见一丽人,身穿古装,在其身前执板低吟《黄金缕》一曲,别时说“后会有期”。司马槱醒,写出前半阕:“家在钱塘江上住。花落花开,不管年华度。燕子又将春色去。纱窗一阵黄昏雨”,后半阕怎么也想不起来。五年后,经苏轼举荐,司马槱至杭州做秦少章(秦少游弟弟)的幕僚,司马槱与秦少章谈起五年前的梦,秦少章说:“苏小小的墓就在你官舍后面的西泠,你何不去凭吊一下呢?”司马槱这时才知道,原来五年前梦中为自己唱歌的是苏小小,于是到苏小小墓前拜祭,回家即补全了这首词的下半阕:“斜插犀梳云半吐。檀板清歌,唱彻黄金缕。望断云行无去处,梦回明月生春浦。”
诡异的是,司马槱竟死于任上。
李献民据此演绎出《钱塘异梦》,讲述了儒士司马槱梦遇苏小小芳魂,相互悦慕,结为眷侣的爱情故事,首次以才子佳人的叙事模式把苏小小塑造成一个痴情女子的形象。
此后,宋张邦畿《侍儿小名录拾遗》、何薳《春渚纪闻》、曾慥《类说》,元陶宗仪《南村辍耕录》《说郛》,明王世贞《艳异编》、郎瑛《七修类稿》、张岱《西湖梦寻》等,都以《钱塘异梦》为蓝本,从不同角度讲述大同小异的故事。
清康熙年间,署名“古吴墨浪子”的白话小说《西泠韵迹》在众人的基础上,全面系统地铺陈了苏小小的故事。
从此苏小小的形象越来越丰满,也备受世人喜爱。
袁枚刻有一方“钱塘苏小是乡亲”的闲章。某日,有位尚书大人慕袁枚诗名,上门索诗。袁枚赠以诗集,也许是大意,也许是自然,竟把这枚闲章印在册子上。尚书见此印章,勃然变色,认为这是对自己极不尊重。袁枚一再道歉,尚书不依不饶。袁枚正色道:“大人以为这方印章不伦不类吗?今天看来,您位高一品,苏小小地位卑下。只怕百年后,人们只知道有苏小小,却不知道有您这位尚书大人呢。”
是啊,哪一位能告诉我:这位尚书大人姓甚名谁?
苏小小画像。CFP供。
小小每次出游都背着相机,一旦遇见美景,即举起相机,咔嚓一声,将其摄下,收藏于她的图库。
弹指间,小小已经远去,她建立的图库也不复存在,好的是有历代文人收藏,在诸多收藏家中,数清“古吴墨浪子”最为齐全。让我们打开他的《西泠韵迹》,一睹小小的芳容。
小小南齐钱塘人,生于妓家,父不知何人,母早死,随贾姨度日。小小受西湖山水滋润,十四五岁即“色貌绝伦”,“口中吐辞,皆成佳句”,琴诗书画无不知晓。富家子弟如蜂蝶逐花,“或欲谋为歌姬,或欲取为侍妾,情愿出千金不惜,纷纷来说,苏小小尽皆辞去”。
贾姨不解,力劝小小:一个妓家女子,能嫁到富贵人家去,虽说做姬做妾,也强似倚门卖笑。“以姑娘的才貌,怕不贮之金屋?”
“金屋”即鸟“笼”也。笼内与笼外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,钻进去,还是飞出来?全凭鸟的抉择。恰如今天有人选择“宁愿坐在宝马里哭,不愿坐在自行车上笑”一样。哪种选择更佳,各有各的标准。
小小不愿做笼中的金丝雀,她向往自由。
她说:若一入樊笼,莫说遨游于两峰三竺,即便白堤的桃柳也难以亲近了。
小小认为,富贵贫贱皆天命,若有金屋之福,绝不会生于娼妓之家;既生娼妓之家,非金屋之命可知矣。侯门纵然富丽,或有狮子吼,小妾妒,尽日勾心斗角,泪湿枕巾;青楼地位虽然低下,然而,朝双双,暮对对,也有欢乐,若能在妓馆中做一个出类拔萃的佳人,未必逊于侯门。
从苏小小不由想到冯小青。在孤山北麓林和靖墓侧有一块很不起眼的墓碑,那是冯小青墓遗址。冯小青墓与苏小小墓仅几百米之隔,两者差异甚远。
平心而论,冯小青的才华不输苏小小。
冯小青,明万历年间广陵(今扬州)人,十岁遇老尼,口授《心经》,一过成诵,稍长,即“工诗词,解音律,善奕棋”,是一位杠杠的才女。最后被杭州豪门公子冯生关进“樊笼”,为大妇所妒,徙居孤山别业,凄怨成疾,十八岁即离开人世。
冯小青留世作品不少,但大多都含有怨言,所以有人将其归为怨女一类。
“瘦影自临秋水照,卿须怜我我怜卿。”长年坐在水边,对影自怜的小青,看了令人心疼。
“燕引莺招柳夹途,章台直接到西湖。春花秋月如相访,家住西泠妾姓苏。”读小小如此阳光潇洒的诗句,心里满是春色。
冯小青对苏小小极为仰慕,看她的《拜苏小小墓》:“西泠芳草绮粼粼,内信传来唤踏青。杯酒自浇苏小墓,可知妾是意中人。”一个“拜”字,拉开了两人的距离:小小高高在上,小青趴在她的脚下;小小是柳丛中的莺,小青是樊笼中的鸟。
再看冯小青的《拜慈云阁》:“愿将一滴杨枝水,洒作人间并蒂莲。”小小的日常,成了小青的臆想。
笼内与笼外的世界,㢠然不同。
小小选择青楼,如脚下的莲藕选择西湖,却出污泥而不染。
从此,“灯火疏帘佳人居,英雄拜倒石榴裙”。
一日黄昏,白沙堤上,油壁香车优哉游哉,自东而西,那是游湖返家的小小。小小手捧相机,不放过一个美景。一位年方二十的公子骑着青骢马,马步细碎,自西缓缓向东闯入小小镜框。
小小芳心怦然一动。随口吟道:“妾乘油壁车,郎骑青骢马。何处结同心,西陵松柏下。”
身侧有人嗤笑:妓女也想高攀宰相的公子?
我家幺女叫声:“美眉,慎重!”
奈何幺女与小小相隔1500多年,21世纪的幺女又如何将自己的声音送达六朝时代!
小小与阮郁在西陵松柏下,结为同心,同榻而眠,形影不离。阮郁未提自己的身世,小小更不打听情郎囊中钱物。
一日,阮郁收到一封家信,说父亲得了重病。阮郁犹疑,小小催逼情郎速速归家探望父亲。
阮郁至家,被宰相锁进书房。
情郎一去不返,小小病倒了。
深秋,小小背着相机又出门了。一日,油壁车咿咿呀呀至满觉陇,秋高气爽,满山红叶,小小捧起相机,寻找美景。
一位书生蹒跚步入小小镜框,此人身穿粗布长衫,发髻凌乱,书箧破旧,消瘦的脸庞略带愁容。
“阮郎!”小小差点喊出声来,油壁车加速前行。书生的轮廓渐渐分明,那不是阮郎,却与阮郁有三分相似。书生姓鲍,名仁,家境贫寒,从小喜爱读书,今欲上京赴考,但袋中盘缠已尽。
两人相谈,语言颇为合拍。
小小爱才,顿生“天涯沦落”之感,欲助其赴考。
“郎君若不以妓身为嫌,请至寒舍,聊申一敬。”
小小至家,室内蜂蝶嗡嗡,小小一一作揖回告:“今有贵客登门,拜列位相公爷们,明日再约。”
夕阳西斜,“贵客”至,竟是一位蓬首垢面的穷儒,蜂蝶大为震惊。
小小有留鲍郎过夜之意。
鲍仁道:“芳卿之情,已透骨入髓矣。至于芳樽眷恋,即通宵达旦,亦不为长。但恨此时此际,眉低气短,不能畅此襟怀,徒费芳卿之婉转,而触蜂蝶之憎嫌,倒不如领惠而去更佳。”
小小道:“妾邀鲍先生到此,本当扫榻亲荐枕衾,又恐流入狎邪之私,而非慷慨相赠之初心。先生堂堂国士,志不在于儿女,奴家不敢强留。”从屉内取银两碇,送鲍仁。
鲍仁去,小小心空,从图库里翻找阮郎的照片,不知何故,怎么也找不到。
此时,一个大腹便便,懒蛤蟆般的男人跳入镜框。小小厌恶,移开镜头。懒蛤蟆再次跳入,小小又移,如此三四。懒蛤蟆满面怒容,小小蚕眉横挑。
我叫一声“小小,小心!”我的声音一如幺女,同样被时空吞没。
懒蛤蟆乃上江观察使孟浪是也,因公差来到钱塘,慕小小容貌,欲招入府歌舞,三招小小三不至。
权杖在握,癞蛤蟆摇身一变成为吃人的巨鳄。
贾姨吓得瑟瑟发抖,声声催逼小小上门谢罪。
“呀”地一声,闺房的门开了,小小云髻高挽,长裙拖地,腰似春柳,面如桃花,比平日更加婀娜妩媚。贾姨大惊:如此打扮,岂不罪上加罪!
小小是个唯美主义者,即便请罪,也得亮出自己最美的本色。况且,小小看透男人之心,观察使慕的就是自己的姿色,若以蓬头示之,致其失望,或反招杀身之祸。
孟浪见小小姿色,面霜心燥,欲杀杀小小的傲气,指庭外一枝梅花让其赋诗。小小信口吟道:“梅花虽傲骨,怎敢敌春寒?若要分红白,还须青眼看!”
社会如此,小小的身累,心更累,终于病倒了。贾姨熬制汤药送至床头,小小轻轻将之推开。
苏小小画像。CFP供图。
我家老妻叫声:“姑娘,想开点!”
小小不是想不开,她对人生有独到的认识:今天,我不过恃年少青春,然青春如花,也最易衰败,一旦衰败,门前冷落,原先留在世间的好印象,如萎地的红花化作污泥。
小小拒不吃药,斜倚床头,从柜里捧出相机,装上长镜头、广角镜,对准自己的人生,调整光圈、焦距,摇动镜头,取景,将自己后面的人生全部舍去……“咔嚓——”一声,定格在十九岁的芳华。
都道红颜本暂时,小小的芳华却千年不衰!
曾受小小资助的鲍仁,中得功名,封为滑州(今江苏镇江)刺史。刺史回头报恩,然而,“桃花流水窅然去,油壁香车不再逢”。
鲍仁身穿白衣,头戴白冠,跌跌撞撞直奔小小灵堂,抚棺痛哭:“苏姑娘,苏姑娘,你为何不等我鲍仁谢恩,就匆匆而去了?”
鲍刺史请人在西泠桥畔为苏小小选地筑墓,下葬时立于坟前,哭祭道:“若有一日,我鲍仁为官不能为民作主,一定回西泠桥畔为苏姑娘守墓!”
岁月悠悠,小小的墓茔终成一邱荒冢,有人在荒冢上盖了一个亭子,名曰:慕才亭。
如今的小小墓,西有武松,东有秋瑾,有义士和女侠与小小为邻,不知孟浪之流是否有所忌惮?
我欲寻找小小故居遗址,但现代建筑将青山与碧湖隔了开来,怎么也找不到上山的通道。今天杭州香格里拉饭店,据说就是当年小小居所的大概位置。
“转载请注明出处”
关键词:
下一篇:最后一页
“少年航天科普特训营”举行,VR空间站引关注