来自曹县的小说压强

来源:北京晚报     时间:2021-10-27 16:04:21

原标题:来自曹县的小说压强

《单读》杂志最新一期《死里逃生》中,小说部分撷取了郭玉洁、郑在欢、蒯乐昊、索耳、双雪涛、孙一圣的作品,六个短篇各有特色,最吸引我的是孙一圣的《夜游神》。

这是我第一次读孙一圣的小说。《夜游神》为什么吸引我呢?我认为它是六篇中笔力和布局最到位的,相比而言,其他几篇显得较为松弛,而《夜游神》显出了好的短篇小说特有的张力,作者把一个长篇的规模纳入了短篇的格局。孙一圣的写作状态和其他几位作者也不一样,他似乎更投入、更沉浸一些,他与他的小说人物之间有种奇特的共鸣感。

现在,孙一圣以《夜游神》命名的小说集出版了,包括了五个短篇。孙一圣的自序《我是我身体里住的一只鬼》,证实了我的想法。孙一圣的老家是山东菏泽曹县,从这个地名就可以感觉到,这是一个相当乡土的地方,从这样一个地方走出来的一个北漂的文学青年,毫无依仗,对故乡,他有一种难以割舍同时是“弑父”似的复杂情感,而北京,大都市在给予他自由的时候,也令他深深觉得难以融入的冷漠。在暖气不够的冬夜,他把小桌子搬到厕所间,借着浴霸的热度,坐在马桶盖上日复一日写他的小说,马桶盖甚至被坐塌了一个。

在搜寻孙一圣的资料的时候,我才发现,孙一圣的首部小说《你家有龙多少回》在2016年出版后曾经引起轩然大波,他那种奇幻的、缥缈的、神经质的修辞表达,无法获得大多数读者的认同。《你家有龙多少回》和双雪涛的《平原上的摩西》几乎是同时出版的,后者如今炙手可热,而《你家有龙多少回》引发的争议,直接导致孙一圣后续作品的出版变得艰难,随后的五年时间,他必须在沉寂的环境里悄悄地打磨他的作品。

作为一位资深的阅读爱好者,对于文学作品,我多少是有一些感觉的。当我读到《夜游神》之时,我觉察到了这部小说那种被压抑的爆发力,而读过自序之后,我明白了那种憋着气儿的感觉到底是如何产生的,套用一个物理概念,这部短篇小说集有种特别的“压强”。这种压强产生于作者以往的经历,而他在写作时,将其自觉或不自觉地赋予了小说里的人物。

这部集子包括五篇小说,分别是《还乡》《夜游神》《山海》《日游神》《人间》。

《还乡》与《山海》属于同一类型,都是描写离家多年的游子,因故返乡之后的感受。没有衣锦还乡,有的只是沧桑落魄,这就注定了主人公的尴尬境遇。“我”已经与家乡有了疏离和空白,并且无意于填补这种距离感,然而故乡的人、故乡的事,总是要时不时地扯拽着“我”,亲情、伦理、道德,是非混乱,情感纠葛,这些我们想必都是极熟悉而能领悟的。

这两篇小说都有浓厚的自传体色彩,有经验写作的成分,是现实向的,情节流畅自然,孙一圣写起来驾轻就熟。我感兴趣的主要是孙一圣的语言质感,他的灵气藏在一些细节的表达上,等待发酵。比如,他描写来接站的姐姐,“窝窝囊囊,脊梁骨直向下出溜,身上也还是冒冒失失,多亏冷寒天,衣裳牵绊甚多,不致秃噜下来”;他写自己从蹲坑起身,“因为没有抽水马桶的按钮键,伸出的两根手指都很怅然”;他写后视镜里,树木和电线杆的倒退,“我有种错觉,我已经无限变作很薄很薄的薄,平铺下去,及至刚好铺满所有平原,毫无多余。”这些字词并不特别,仿佛信手拈来,但当它们组合在一起,就有了奇妙的氛围感,适当地传达了人物的心理状态。

重读《夜游神》,这一次,我又多了一些感受。为什么会有毛毛这样一个“堕落”的,让人感到冒犯的女性形象呢?假如你读过上野千鹤子的经典著作《厌女》,是否还记得里面有一个真实的案例,讲述一位高级白领女士每到深夜就化身娼妓的故事。让人惊讶的是,这起事件引发的是很多日本女性的共同心声,她们呐喊:“东电女职员就是我!”上野分析,这些女性发现了“内心深处的黑洞”,从自己的成长、学校、家庭、职场、社会大环境里,她们发现了共同的强烈的压抑感和撕裂感,她们想用自己的身体去确认性之无意义,宣告男性社会价值观的空洞与虚无。

《夜游神》不是女性主义作品,它是男性凝视视角的,毛毛的形象被处理得扁平化,毛毛存在于“我”——一个中学生对女老师的青春期性幻想里,后来又在中年时期通过买春的方式,达成了幻梦成真又破碎零落,然而似乎又使得人生所悟上升了境界的这些叙述里。这部小说有两处需要注意的,一个是毛毛谈及自己与母亲的关系,她的讲述表明了女性的“厌母”情结的根源性的一些因素,代际之间的女人们总是在重蹈这种束缚的法则,那么我们是否可以理解毛毛的举动所隐含的叛逆与抗争的意识呢?孙一圣使用了快速的意识流写作手法,加强了力度,仿佛水流想要冲垮大坝的阻隔;另一个是配角武松的形象,他构成了“我”的另一个镜像,比胆怯懦弱的“我”鲁莽大胆,更容易把欲念的冲动付诸行动,但是,小说让洗头女对武松的讥嘲行径,又瓦解了这种貌似强大的男性象征。

《日游神》和《人间》,可能有些读者会觉得莫名其妙,它们的表达方式又有些回到了《你家有龙多少回》的语境里。我觉得,孙一圣在内心仍然是不服气的,是的,真正的创作者都不会轻易放弃自己的理念。错乱的时空语序、模糊暧昧的人物形象、莫名不知所以的修辞手法,孙一圣仍然对此怀有极大的兴趣。这两篇小说的整体叙事和结构里,放置了很多悬念,颠颠倒倒,展现了作者对人生以及世事无常的想象和蕴藉,它们通过人物被践踏、被欺辱的命运,也通过隐喻和寓言的方式来实现。孙一圣无法舍弃对叙事中诗性的沉迷,哪怕它们让文本显得杂乱而难以寻找路径,但是,对于他自己来说,他在努力抵达存在的现场,以写作的方式,他在抵达自己内心的故园。(林颐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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