信江落霞

来源:中工网-工人日报     时间:2021-11-01 12:00:29

原标题:信江落霞

彭生茂

我不知道爷爷是什么时候瞎的,我记事起就是他的盲杖。爷爷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,大儿子早年得病死了,那是我记不住容颜的父亲。后来母亲出走,我只能在爷爷这里寻得温暖。

爷爷喜欢去一江之隔的姑妈家,那是他能寻得安慰的地方,有十几里路。他女儿会在渡口牵他上岸,继而领他到一幢环围着柚子树的小屋。那里的一个教书匠——我朴素而厚道的姑父正在张罗晚饭,煎鱼的香气沿着瓦屋的泥墙扩散开来,爷爷喜欢这种气氛,正如我喜欢鱼的腥味儿一样。

那天,我第一次看到一江气势磅礴的落霞,这种景象震撼了我:渡船、村落、长堤以及漫无边际的霞光。我正牵着爷爷来到姑妈家对面的渡口,不,是爷爷将手搭在我肩上,我们一同在等渡船靠岸。爷爷尖着嗓子朝对岸喊:

“驾船个,这里要过渡哦——”

爷爷脸涨得通红,泛白的瞳仁不经意地眨动着,看上去像水鸟的眼睛,眼里镶嵌着落霞的光芒。

很久渡船才来,头戴麦笠的艄公同样身披霞光。“你们是爱和家的客人吧?爱和下午做爹爹了!”摆渡人向爷爷报喜。“男孩还是女孩?”爷爷在我的肩上捏了一把,催促我赶紧上船。“女孩!”摆渡人将竹篙伸进水里,脸上洋溢着欢快。清冽的江水在船底发出噼里啪啦的撞击声。我喜欢听这种声音。

上岸知道是我表妹琴红出生了。姑妈家的大锅煮着挂面,一群陌生的脸围坐一起吃,空气中响彻着恣意的吞咽声。我与爷爷的到来,毫无收敛的咀嚼也没有停歇。乡下人生小孩有吃面的习惯,生男生女东家都煮一大锅挂面犒劳左邻右舍,光景好的人家还要往锅里放些豆腐或骨头肉。

晚上一帮人围住爷爷要求算命。这是爷爷的安身之本,一把二胡常年在他瘦削的后背。他取下二胡,要对方报来生辰八字,再依循他独有的唱腔,在二胡伴奏下煞有介事地算命。往常爷爷算命是一角钱或二角钱,也有送一个鸡蛋的。此次在姑妈家给左邻右舍算命不收钱,也难得有这样的气氛,算了一卦又一卦,二胡声越过墙头传出很远。正是初夏,柚子树上还生有花朵,香气环绕院落和瓦屋。

爷爷也曾给我算过一卦,说我可能会当上中央干部。这曾令我沾沾自喜。今天看来这卦有点谱,我虽未腾达,但已进了北京,离中央也就“一墙之隔”。

虽然不太习惯爷爷手持小铜锣沿路敲击以引起人注意的样子,但我在他身边有安全感。我十分享受和他在一起的时光,平时我是他的眼睛,他则是我的靠山。

“爷爷,我的脚走痛了,我想歇一下。”我央求爷爷。

“哎!”爷爷习惯性地回答。收起棍子,他在杂草丛生的圩堤上坐下来歇上一袋烟工夫。我眼前是银色的信江,浩阔的江面水鸟翻飞,有一刻我看见水鸟的眼睛像宝石般晶莹剔透,那里似曾隐藏着一段辛酸的过往。是的,此刻我想念母亲,但她像只候鸟一样已不见踪影。

爷爷卧病在床有两三年,我每日端茶送水倒尿。不暖和的夜里,爷爷用身体将我的冰脚捂热。他咳嗽得厉害,每咳出一口痰都是声嘶力竭,一只瓦盆放在床头。屋角一口棺木,夜色里泛着冷暗的光,有一回爷爷让我拿竹条抽打棺木,我不从,怕打走爷爷的灵魂。我趴在被子上痛哭失声,用嘶哑的声音跟爷爷说:爷爷快些好,我不让你死!

爷爷还是走了,那是我将上小学四年级的暑假,家里来了很多人。之前来到屋里的教书先生凑近爷爷的耳边试图问出最后遗言,但嗓子里呵呵有声的爷爷,最终一句话也不曾说,将脑袋歪倒在荞麦枕头的一侧,带走了对人间的最后一丝留恋。

出葬那天叔母叫住抬棺的人,让带两个鸡蛋放在爷爷的坟头,说爷爷每日都要吃两个鸡蛋,言下之意爷爷生前她并未亏待他。我在一旁听后心如刀绞,爷爷何曾有过每日吃蛋的福分,他冷寂的病榻甚至很难看到亲人们的影子。

爷爷葬在信江之南的祖坟山上,那里长满蒿草和蓖麻。那天我没有去坟地,一人徘徊在长长的圩堤,而后又坐在圩堤上想心事。从此我是一个没有爷爷的孩子,他宽厚的手掌不再落在我的肩上和我的梦里。那把悠扬的二胡也不会再在我的身侧响起。

临近中午,送葬的人步履轻盈地朝村庄走去,那里还有一场筵席等着他们去完成,酒桌上摆放了豆腐和鸡鸭鱼肉,已然看不到悲戚而凌乱的气氛。

黄昏就这样裹挟着我,裹挟着我瘦弱而疲乏的身子。我看见晚霞自天穹倾泻在大地上,之后在江面上映出一片虚幻的红。有一刻我似乎看见爷爷的影子,他一会儿是风车的形状,一会儿是马的形状,周身闪耀着光芒,正一路朝西疾驰而去。

浩阔的信江将黄昏的天际装点得绚丽而扑朔迷离,我至亲的人,从此也变成了信江上空的一挂长虹。

关键词: 爷爷 落霞 信江 二胡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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