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：蒋春光

有一种情绪，没来由，风一样漫无边际，雾一样团团地化不开，云一样的灰调子，而你正沉溺其中——告诉你，你是掉进黄昏里了。

黄昏是乡村和小镇才有的时光。大都市没有黄昏。在大都市，白昼的阳光还未收尽，夜晚的灯火已经点燃。你永远看不到那种模糊并且安静的大地和天空。所有的事物都亮堂而喧嚣，所有的情绪都直接而热烈。而乡村和小镇，黄昏依然横亘于昼夜之间，用于安放人们柔软的惆怅和绵长的忧思。

这时白日将尽，光芒尽敛。耀眼的太阳成了一轮温柔的玫瑰红，一点一点地沉入地平线，像一个游向深海的红脸孔的孩子，离你越来越远。它的周围，是色彩渐淡的云朵；而你头顶的天空，已变成清冷的钢灰色。白日的绚丽耀眼，此时正不可逆转地朴素与温和下来。世界卸尽重彩，呈现出本来的面貌。

这时河山苍茫，草木疲惫。暮霭梦一样漂浮游走，模糊了事物的边界；天地正连成一体，成为不可名状的庞然大物。刚才还清晰可见的山林，披上了深灰色的长袍。树木耷拉着叶子，陷入沉思。青草尘土压身，像经过了长途跋涉。花朵起皱，显出几分委顿和苍老。河水缓慢流淌，河面起了薄雾，看上去更为宽阔深邃。田野静穆。庄稼吸足了阳光和养分，慵懒而立。

这时群鸟归林，万物沉静。鸟开始商量睡眠的事，呢喃啁啾，腔调里满是草籽和青虫的气味。蝉锐鸣了一天，精疲力竭，现在有一声无一声的，昏昏欲睡。还有蛐蛐的声音，东一声西一声，水泡似的羞怯地冒出来。这是它们在试音，准备夜晚来临之后登台歌唱。在这些稀稀落落的声音的背景里，人格外感到孤独。

这时百业歇息，人烟稀薄。白天的活动结束了，人们散场归家，但睡眠尚早。你在庭院独坐，看墙外渐渐暗下来的世界，散漫地想一些事情。此时最想是亲人。你的亲人在远方。屋子里，游走着他们熟悉的气味；一些温暖、亲切的场景和细节，反复出现在你的眼前；一些唧唧哝哝的家常话，言犹在耳。你心里的思念，随着这些气味、场景和声音，苦蒿一样生长。与此同时，唐诗宋词的水墨和童年时期的芬芳，又一页一页，一缕一缕联翩而至。你瘫软在椅子里，享受着这难以言表的时刻，又甜蜜又忧伤。

黄昏的风景以及由此风景产生的情绪，是人生的重要经验。有了这种经验，才知道在繁忙的人世间做必要的停顿和休息，用于发呆、发痴、发愁和流泪，充分享受世界的丰富和人性的复杂。与天地同节奏，多么美好。

山中的秘密

石头是华蓥山的思想家。早先，石头住在海底，海水的无边黑暗让它学会了沉思。石头摆出各种思想的姿态，一沉思就是数亿年。海水不知什么时候从身边退去，石头苍老的额头耸立在天空下，奇迹发生了：石头的思想绽开了花朵——那些生长在石头上的叫作黄剌卫茅和常春藤的植物，就是石头思想的花朵。

或许这是石头和人类的最大不同——人类思想形诸语言，石头思想开出花朵。

我们不能解读这些石头的花朵。它们蕴藏了这个世界什么样的秘密？石头的花朵跟石头一样默默无语，但花朵每时每刻都在生长，那是石头的思想在生长。石头在漫长的岁月里已经想过人类已想和将要想的所有问题，它们的专注和凝重，让人类的思想家感到惭愧。

阳光是这里的孩童。阳光通体透亮，天真无比，精灵一样漫山遍野奔跑。阳光钻进树林，四肢舒展着从树梢一路滑下来，将树枝和树叶擦得亮锃锃的，最后落在灌木和草丛中，藏起了自己小小的身子。阳光还喜欢跳进池塘和水打闹，潋滟的光波是阳光快乐的笑脸；阳光跑累了，就躺在石头和小路上休息，那时它们显得格外安静，一动不动的，树影和人影被子一样盖住它们。阳光有时也上上学，鸟啼蝉鸣是阳光诵读课文的声音。

风是这里的信使。它步履匆匆，带来河流和田野的气味，带走柳杉、槭树、青草和石头的消息。风熟知这里的一切，它和自己遇到的每一个朋友交谈。风和石头交谈时会做出很有学问的样子，说些非常复杂的话，“呼呼……嚓嚓……”和树林交谈时像摆家常，“沙沙……沙沙……”老是一个调子。风最好的朋友是白白胖胖的山岚。风和山岚总是相伴而行，它们谈话时走得慢，沿着石梯一级一级往下走；它们要有什么急事，就走得很快，呼呼两下就没影了。人们搞不明白，那么胖的山岚，怎么会这样灵活——一定是风背着它跑的。

雨是这里的过客。这个客人说来就来，说走就走，谁也猜不准它的脾气。雨有时悄悄地来，不知不觉就坐在山上了；有时却请了雷电来开路，咋咋呼呼的，生怕别人不知道。雨来的时候会带很多礼物，给植物带来新绿，给池塘带来歌声，给石头带来大海的回忆。雨还喜欢和阳光赛跑。有时是雨追赶阳光，有时是阳光追赶雨。要是阳光跑累了坐在山上休息时，雨也会停止奔跑，在石头、树木和小路身上跳起舞来。雨有时还会伪装成很多只眼睛，在所有植物的尖梢观察着。

树林是这里的收藏家。春天树林收藏杜鹃、山茶和野花的无尽芬芳，收藏蝴蝶、豆娘和小鸟的曼妙舞蹈；夏天收藏幽幽的清凉和欢乐的蝉鸣；秋天收藏落叶的斑斓、枯枝的静穆和浆果的酸涩；冬天收藏积雪的无边洁白——一年四季，个个不同。它同时还收藏自己，红豆杉、杪椤等数十种珍稀植物，是它的镇林之宝。这个山里的超级富翁，欢天喜地地享受着自己的财富，快乐的情绪变成无数枝叶，摇曳着伸向天空。

路是这里的探险者。它好奇的触角叶脉一样遍布山野。它嗅着当年游击队战士枪口冒出的硝烟，钻进那个冷森森的山洞，探究洞壁上血色的指痕；它爬上高岩，见识佛光云海，享受一览众山小的快感；它绕着石林兜圈子，对石林的沉默和石上的植物入迷之至。路最想念的是人们的脚步，它迫不及待地要人们与自己一起探险，让山里的秘密不断传向远方。

《光明日报》（ 2022年01月28日 14版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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