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个人与一座城、一条河、一个国家

来源:光明网-《光明日报》     时间:2022-05-07 10:15:26

作者:徐则臣

在北京生活了二十年,很多地方没走过,北京实在太大了。不过,没去过郭守敬纪念馆,还真说不过去,原因有三:其一,郭守敬纪念馆坐落在一个好地方,西海湿地公园,这在北京绝对算著名景点,不应该错过;其二,我写了多年的京杭大运河,尽管是小说,案头工作还是做过不少,从杭州到北京沿运河脚踏实地走过一遍,竟然灯下黑,通惠河的终点积水潭没有做过仔细的田野调查;其三,郭守敬之于京杭大运河的意义,对一个写运河的人来说是常识,然而对这位贯通京杭大运河的总设计师,我竟没动过朝圣的念头,且郭守敬纪念馆就在北京,积水潭之西海边上。因为写过运河,尤其是长篇小说《北上》,蒙朋友们抬举,我被视为“运河专家”。每及当面获誉,我总作状自谦,连呼“岂敢”,一个讲故事的,野狐禅耳。现在想来,多亏自谦在前。

所以,朋友提议拜谒郭守敬纪念馆,便立马推开手上的一堆事,欣然前往。

郭守敬纪念馆。资料图片

在地铁2号线积水潭站出口旁边,从门楣上镌有“汇通祠”字样的石牌楼进,沿左手边一座小山的山脚环行,初逼仄,五十步后豁然开朗,一片浩瀚的水面平铺眼前。这是二月的最后一天,大风,岸边垂柳舞动着光秃秃的枝条。眼前的一片水域辟作了荷塘,春寒料峭里,黑瘦干枯的荷茎探出水面,像吴冠中笔下的枯山水,可以想见夏日十里荷香的壮观。大风走在水上,拉扯着千百枝枯荷茎,如筝琶齐奏,隐隐有沙场点兵之声。再旁边是一丛丛干枯的芦苇——这是观赏的品种,芦苇中的战斗机,清峻挺拔,韧劲十足,大风来了,低头弯腰意思一下又齐刷刷地站直了。面对这片二月底的西海的,除了我们,还有立在河边的郭守敬——两三米高的一尊石像。老先生着官袍,左手持卷,右手指点,双目炯炯,他看见的应该不止西海,积水潭、北京城、通惠河、京杭大运河,乃至整个天下可能都在他眼里。

至此,我知道自己的确是来到了郭守敬纪念馆。

馆在山上。沿小山石阶蜿蜒而上,直达汇通祠。汇通祠便是郭守敬纪念馆。坐北朝南的这座祠,红墙灰瓦,耸立在我们头顶。该祠原称法华寺,又叫镇水观音庵,明永乐年间由朱棣宠臣姚广孝所建。明代的德胜门西设置水关,挑了这地方堆土为岛,水从两边流入积水潭。为平安计,岛上建了镇水观音庵。到了清代,乾隆帝下诏疏通河道,重修此庵,赐名“汇通祠”。“汇”乃水聚,“通”即畅达不滞,理水的愿景与镇水观音异曲同工。当然,现在的山早不是永乐年间的山,祠也非乾隆时的祠。“文革”结束那年,修二环路地铁,汇通祠被夷为平地。十二年后,又积土成山,重建了这座汇通祠。也是在这一年,国庆盛典之日,复建后的汇通祠辟为郭守敬纪念馆,正式对外开放。

北京是历经三千年沧桑的古都,论好东西,比如古建筑,当真可以财大气粗地不谦虚,比比皆是,那么为什么还要在数百年后重修一座祠,该祠又单单辟出来纪念一个人?其用意不外乎:这是一座城在致敬一个人,甚至不唯是一座城在致敬,而是整个国家以首都的名义,向这个人——郭守敬,表达敬意。那么,郭守敬与这座城,与这个国家到底有什么关系?他的意义究竟在哪里?

现在,进入纪念馆。纪念馆保持了过去庵与祠的规制,进了山门,是一个四合院,因为建在人工堆垒的小山上,空间没法太大,中间一座殿,四周是厢房。典型的中国古典建筑,小而精且美。殿前又一尊郭守敬石头雕,这次是坐着的。

这也是纪念馆五个展厅的第一展厅,以大事记的方式介绍了郭守敬的一生。看完这个展厅,加上专业的讲解,我明白了郭守敬纪念馆为什么要建在这里。

大科学家郭守敬,中学的教科书中浓墨重彩地写过,但所述其成就主要集中在天文、历法、测算等方面。比如编制了《授时历》,提出了回归年长度为365.2425日,与后来世界通行的公历格里高利历精准度相当,但早了300年。比如负责督造了各种观测天象的仪器。还有,发起并组织“四海测验”,即在元朝辽阔的疆域上设置了27个观测站,“东至高丽,西极滇池,南逾朱崖,北尽铁勒”,比西方同类的大地测量早了620年。尽管每件事拿出来都是不世之成就,但也只涵盖了郭守敬半数的丰功伟绩,另外那一半,正是郭守敬纪念馆展陈之重心所在。

郭守敬,河北邢台人,家学渊源,祖父郭荣就是精通儒家经典和天文水利的著名学者。郭守敬从小耳濡目染,后来又拜入紫金山大学者刘秉忠门下,本就天赋异禀,又兼名师指点,终有所成。入仕后,颇受元世祖忽必烈赏识。他曾任职的都水监就在积水潭东岸。

都水监相当于现在的水利部吧。该机构设在积水潭,得其所哉。积水潭也是由来已久,东汉以前曾是高梁河故道,东汉以后河流改道,故道积水成湖,金代称“白莲潭”(可见十里荷香也是其来有自),元代称“积水潭”,蒙古人称“海子”。对元大都的城市建设,积水潭居功甚伟。一则积水潭是北京城内几个“海”的总水源地,供水大都靠它。把都水监放在作业现场,想必官员们都不敢怠工。另有一层重大意义,积水潭对元大都的规划布局具有决定性作用。这在元大都的地图中一目了然。积水潭东北岸确定了全城的几何中心——中心阁;过中心阁,确定了元大都的南北中轴线;又以积水潭东西之长作为全城宽度的一半,确定了东西城墙的位置。鉴于积水潭之重大切要,都水监设置于此实在是大势所趋;郭守敬长期在这里上班,也是理所当然。专业人来做专业事,朝廷需要他在此治水,也需要他在此合理地规划和布局都城。

但这只是郭守敬工作的一部分,也是积水潭作用的一部分。郭守敬为京杭大运河忙活了多年。1275年,朝廷决定修建杭州通往大都的运河,任务落到了刚过而立的郭守敬头上。郭守敬离京南下,考察了沿途水系,重新规划了运河经行山东的路线。京杭大运河在隋唐大运河的基础上南北贯通,重启了运河漕运功能。“苏湖熟,天下足”,南方的稻米源源不断地运抵大都。漕粮之外,尚有大量的南方物资纷至沓来,大大补济了北方的贫乏与荒疏。大都的后续建设,也得益于这条黄金水道,一砖一瓦,一草一木,随着涨满的风帆,一点一点地出现在北国的大地上。当然,还有重令通达、国家意志的运行、民族认同感的建构、不同地域经济文化的交流融通,皆有赖于这条滔滔大水。

这条中华大地上贯通南北的大动脉,一举连通了钱塘江、长江、淮河、黄河、海河五大东西走向的水系,堪称其后整个封建时代的高速公路。不尽如人意处来自“最后一公里”。运河只到通州,漕粮和诸种物资到通州必须卸船,改陆路运进北京城,此举大费周章。如何轻省便捷,将货物不走样地运至大都,年逾耳顺的郭守敬再次上书。1292年,又一项旷世伟业开工了。此间辛苦自无须赘述。一年后,自通州至积水潭的通惠河开通,施工路线全长164里104步(元制)。自此,南来的漕船可以经由通惠河直接驶入大都,停靠进积水潭码头,极大地提升了南北交流和元大都的城市发展。

跟京杭大运河全线相比,通惠河段不算长,但其开凿的难度在沿线河段中绝对是挂得上号的。据载,仅通惠河从考察到修建,中间就相隔近30年。为什么会跨越如此辽阔的时间?因为北京缺水。寻找水源的艰难,纪念馆中辟有专题展陈,尤其是配备的沙盘模型、地图和相关图片资料,把一个曲折的过程简明生动地展示了出来。齐履谦在《知太史院事郭公行状》中如是记载:“别引北山白浮泉水,西折而南,经瓮山泊,自西水门入城,环汇于积水潭……”

白浮泉在今天北京郊区昌平境内,因为地形高低起伏,没法直线引入积水潭。加之白浮一泉水量有限,便有了引白浮泉水至西南的瓮山泊途中“巧引十泉”以及穿过十二山溪的“清水口”工程。总之白浮来水渐行渐壮大,斗折蛇行,绕着大都画了个半圈,终于汇入积水潭。通惠河通航,积水潭成了运河北端最大的码头。史料上说,一时间百舸云集,南来的船只把积水潭辽阔的水面都占满了,大有“舳舻蔽水”之壮观。

这“最后一公里”的打通,不仅于大都裨益非常,于京杭大运河,也圆满了。因此,可以如此结论:是郭守敬贯通了京杭大运河,使元大都与全国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。

遗憾的是,积水潭作为京杭大运河北端的终点码头,持续的时日没有多久。元灭,明洪武帝朱元璋建都南京,朝廷地处江南,衣食无忧,漕运就遭了白眼。尽管其后永乐皇帝朱棣又迁都北京,漕运复苏,奈何长久缺少养护,河道淤塞,漕船再也进不了积水潭。适逢皇城扩建,大兴土木,积水潭也不太适合做大码头了,它的功能被转移到了东便门外的大通桥附近。

历史就是如此,沧海桑田本是其中应有之义。遗憾之余,若转变一下思路,并非没有惊喜。比如当年的瓮山泊,如今成了颐和园里的昆明湖;当年漕运鼎盛时储粮的南新仓,成了北京现存规模最大、最完整的研究漕运和仓储文化的历史实物。此类遗产还有很多。这些历史遗迹在今天被赋予了新意,重新参与了当下,正如当年的汇通祠成了今天的郭守敬纪念馆。它们有力地参与了当下生活,又有效地唤醒了历史。

纪念馆不大,但内容并不少,关于郭守敬,我希望知道的皆有所示,先前的盲区,展陈也以不同的方式尽数呈现给我。我还聊发少年之狂,顺道体验了一把小朋友们的观展方式。纪念馆特地为小朋友开发了体验式观展路径,把游戏和艰深的物理与水利原理结合起来,通过多媒体让孩子自己动手,寓教于乐,在游戏之间就弄明白了当年郭守敬在河道上建水闸、节水行舟等重大水利发明。不得不感叹,声光电、现代传媒技术在展览中的作用非同寻常。过去我们会认为,看展览完全是一种单向的、刻板的知识获取活动,世易时移,博物馆已然成了全方位的、立体的声光电和视听盛宴,同时也是历史与当下的有效互动与对话。郭守敬奔波在河山之间时,断不会想到700多年后,他的所思所行会以别一种方式快捷生动地呈现出来。想必他也预料不到,他与一座城、一条河、一个国家之间的关系,会以一座纪念馆的形式被高举在积水潭边,从而让他的科学与创举,更好地被一代代人持久地申张与弘扬。

《光明日报》( 2022年05月06日 15版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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